毛主席的學習生活
飛機上的英語學習照
有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歷來被稱作是毛主席“飛機上的工作照”，實際上是毛主席在飛機上學英語的照片。據(jù)本文作者、毛澤東的政治秘書林克的日記記載，那是1957年春，毛主席南下視察工作，3月19日晨，從徐州飛往南京途中他學英語時，由攝影記者拍攝的。
毛主席對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。他讀赫胥黎的《進化論與倫理學》、《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》、達爾文的《物種起源》、摩爾根的《基因論》、威廉斯的《土壤學――農(nóng)作學及土壤學原理》等等。這些對人文學者都嫌艱澀難懂的書，毛主席讀來卻甘之如飴，而且能把書本上的知識融在實踐中。
我作為政治秘書第一次與毛主席面談，是1954年11月在廣州越秀山游泳池畔。當時我們從北京到廣州沒有幾天。池水清清，樹影婆娑，剛剛在碧波中舒展了健壯身軀的毛主席，此時興致極佳，談笑風生。他問我有多大年紀，什么地方人，我的學歷和工作經(jīng)歷。我簡要談到，我的原籍是江蘇常州，幼年生活在保定，七七事變后舉家遷到北平。我是燕京大學經(jīng)濟系畢業(yè)，1946年在大學參加了地下黨，參加并組織了學校的歷次學生運動。離開學校后，我被調(diào)到華北局城市工作部從事社會調(diào)查工作。解放后，被調(diào)到新華社工作直至到主席身邊，時年29歲。
上世紀20年代初，毛主席曾到過保定，并沿著城墻走了一圈。此時我提到保定，引發(fā)了他的談興。他說：“保定很有名呀，是兵家必爭之地。你曉得那里有個蓮花池吧？那是北洋軍閥頭子曹錕的私人花園。”
觸及歷史，毛主席談鋒更�。骸安苠K用5000銀元一張選票，收買了500多名‘豬仔議員'，很下本錢哪。他是個很有名的賄選總統(tǒng)哩！”
說到此，毛主席淡淡一笑。后來相處日久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毛主席每每談及古代的帝王將相、近代的軍閥政客，間或淡淡一笑。而從這一笑中，卻能體會出“俱往矣，數(shù)風流人物，還看今朝”，人民才是創(chuàng)造歷史的動力那樣一種超越于他們之上的雄偉氣魄。
毛主席略為沉吟后，對我說：“當前你的工作就是研究國際形勢的發(fā)展和重要動向，隨時向我匯報�！币环�，一段生動風趣的舊聞，使我消除了拘謹，回復了平靜自然。
就在這次談話快要結(jié)束的時候，毛主席話鋒一轉(zhuǎn)，眉宇間透著誠懇地對我說：“你做我的老師，教我英語，好么？”接著又說：“過去，我做過教書先生，現(xiàn)在要做學生嘍�！毖粤T，大笑起來。
教他學英語，這是毛主席交給我的一項新工作。我從別人那兒得知，毛主席在延安時就自學過英語，但究竟達到什么程度，我不知曉。學習從哪兒入手，我心中無底。于是我建議說：“您看，是不是從學習一些短的政論文章開始？”毛主席欣然同意。我隨即拿出一本事先準備好的英文版《人民中國》。當時，毛主席已年逾花甲。從那天起，我既是毛主席的政治秘書，又兼他的“英語先生”。
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，毛主席學習英語的興致很高，無論在哪里我總是要在公文包里帶著他學習的英語材料。他善于擠時間學習，經(jīng)常在剛剛起床后，飯前、飯后，游泳、登山、散步之后休息時，在開會或會見內(nèi)外賓客之后或長時間緊張工作之后學習英語。在外地巡視期間，無論在火車上、輪船上、飛機上，他隨時擠時間學英語。除了重要會議或生病，未曾中斷。1957年3月17日至20日，毛主席先后在天津、濟南、南京、上海，在成千或數(shù)千人干部大會上，發(fā)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(nèi)部矛盾和雙百方針的演講，工作十分緊張。但沿途他學習英語的興趣依然不減。從徐州飛往南京，從南京飛往上海，航程只有一小時。他除了給我書寫了有關當?shù)氐墓旁娫~外，其余時間，都用來學英語。學習中，他常常縱論時事，談古論今，探討學術。有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，后來被稱作是毛主席“飛機上的工作照”，實際上并非毛主席的工作照，而是毛主席在飛機上學英語的照片。據(jù)我的日記記載，那是1957年春，毛主席南下視察工作，3月19日晨，從徐州飛往南京途中，他學英語時，由攝影記者拍攝的。
學習方法與眾不同
同年11月，毛主席前往莫斯科，參加蘇聯(lián)十月革命慶典及世界共產(chǎn)黨與工人黨代表會議。會議期間簽署了共同宣言。當時，不少國家的共產(chǎn)黨領導人對蘇聯(lián)的“老子黨”作風很有意見。為了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(jié)，毛主席與許多國家的共產(chǎn)黨領導人交談，向他們做工作，整個過程非常緊張繁忙�？擅飨瘜W習英語卻未曾中輟。往往天色未明時，邀我到他在克里姆林宮的寢室去幫他學英語。
毛主席毅力非凡，他對我說：“決心學習，至死方休�！�1959年1月自稱學習英語“到處碰石頭，很麻煩”的毛主席要給自己定一個五年計劃的目標，就是要通過學習，能夠看英文的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哲學方面的文章。我考慮到他要務纏身，日理萬機，為了節(jié)省他的時間，對他未學過的單詞，往往事先代他查好字典，并注明輕重音等�？伤�是要親自翻翻字典，看看音標和注解。
毛主席湖南鄉(xiāng)音濃重，在湖南的方言音中“n”“l(fā)”不分，因而在讀英語時，常常出現(xiàn)把“night”（夜晚）誤讀成“l(fā)ight”（光、亮）。每當此時，他就像個謙恭的學生，聽我講解發(fā)音要領，隨著我的領讀，反復練習。他不像有些人學外語，念錯幾次，便羞得張不開口。他始終是爽爽朗朗地大聲念，坦坦然然地大聲改。
毛主席學英語的方法也與眾不同，他不是從初級課本到中級課本這樣讀，而是根據(jù)自己的特點，從讀新聞、時評、政論入手，逐步學習理論文章和經(jīng)典著作，如《矛盾論》、《實踐論》、《毛澤東選集》第四卷、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、《政治經(jīng)濟學批判》等英文本。不僅如此，有些經(jīng)典著作反復閱讀，《矛盾論》英文本學過三遍，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英文本也讀過不止一遍�！睹苷摗�、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英文本每頁的空白處他都用蠅頭行草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注解。每讀一遍便又注解一遍。
通過勤奮的努力，到晚年他借助字典可以比較順暢地閱讀政論文章和理論書，但對文字比較艱深的古典著作讀起來還有困難。至于英語會話，因為年事已高，鄉(xiāng)音難改，他只能說幾句簡單的應酬話，用英語對話還不行。作為一個高齡的領導人，能做到這一點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了。
“廣收博覽，于你我都有益”
對秘書，毛主席只明確任務，從來不畫任何框框，不作任何硬性規(guī)定，更無須事事請示，而是放手讓我們工作。因此我們工作起來比較大膽，心情舒暢。
初到毛主席身邊，我的任務主要是閱讀大量的文件、電報、報刊、資料等，研究國際形勢和動向；幫他篩選文件、電報、資料，有時口頭，有時寫成書面材料，綜合匯報。毛主席總喜歡提出問題同我交談，比如，世界和平和戰(zhàn)爭的前景、世界格局和力量對比的變化、世界的主要矛盾、中間地帶、地區(qū)形勢、各國政治、經(jīng)濟形勢及對外政策等，總是邊談邊議。
在交談中，他總是鼓勵我大膽地談自己的見解。我逐漸意識到他不滿足于我向他反映情況，而且要求我從理論上作出分析，從戰(zhàn)略上進行思考。
1957年8月4日毛主席給我寫了一封信：
“林克：請找列寧《做什么》、《四月提綱》（1971年）兩文給我一閱。我這幾天感冒未好，心緒不寧，尚不想讀英文，你不感到寂寞吧？你可看點理論書，你需要學習理論。興趣有，似不甚濃厚，應當培養(yǎng)，慢慢讀一點，引起興趣，如倒啖甘蔗，漸入佳境，就好了。供參考�！�
《做什么》一文，今譯《怎么辦？》，是列寧1907年撰寫的一篇著名文章。文中論述了恩格斯論理論斗爭的意義，《四月提綱》是列寧1917年提出的號召蘇維埃奪取政權(quán)的綱領。
毛主席的信，對我既有鼓勵，又有鞭策，循循善誘，期望甚殷，對我觸動很深。
由于我最初的工作重點是國際問題，常向毛主席匯報國際動向并做一些分析探討，因而對毛主席在處理國際事務過程中顯示出來的敏銳的觀察力，深邃的戰(zhàn)略目光，有些特殊的感受。
1958年，法國政壇發(fā)生了戲劇性變化，戴高樂被推為這個歐洲大陸國家的總統(tǒng)。在此之前，他始終充當法國海外殖民政策辯護人的角色，還強調(diào)過君主制的作用，也是冷戰(zhàn)的積極推動者，給人印象頗為深刻。
一時間，國際輿論嘩然，普遍認為這個歐洲大國的政局變化，將導致整個歐洲向右轉(zhuǎn)。我們國內(nèi)的一些國際問題專家也持類似的看法。一家有影響力的國際問題刊物甚至斷言，戴高樂上臺就是法西斯上臺。但毛主席卻未受人言左右，他力排眾議，獨特地認為：戴高樂民族意識、民族精神很強，始終強調(diào)國家的尊嚴和獨立，不依傍他人；主張歐洲是歐洲人的歐洲，反對大國的霸權(quán)，頗具獨立見解。他的當政，對歐洲擺脫美國的控制，推動歐洲中立主義的發(fā)展，改變世界政治格局，將會產(chǎn)生極大影響。后來歷史的發(fā)展，果然證實了毛主席的卓越預見。
1959年6月3日早晨，毛主席剛剛起床，就跟我講起梁鴻“不因人熱”的故事。梁鴻是東漢人，少孤家貧，經(jīng)常獨坐，不與人同食。別人先做飯，做畢招呼他說：灶和鍋還是熱的，快煮飯吧！可他卻不用別人的熱鍋，熄滅灶火，重新燃薪做飯。毛主席說：過去我跟孩子們談過這個故事，但他們年幼，沒有印象。我領會他是借這個故事，鼓勵自己的子女和身邊工作人員要有志氣，不仰仗他人，不人云亦云，要有獨立性格，自立自強，靠自己艱苦創(chuàng)業(yè)。
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常帶身邊
毛主席十分欣賞有挑戰(zhàn)精神，有獨立創(chuàng)建的人。他很欣賞六代禪宗慧能（亦稱惠能）的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一書，經(jīng)常帶在身邊。他有幾次向我談及慧能，要我了解他的身世作為，讀點他的學說。我對佛學的有限知識，可以說都得益于毛主席的教導。
毛主席最先談到慧能的身世：他生于唐太宗貞觀十二年（公元638年），3歲喪父，家境貧寒，稍長即以賣柴養(yǎng)母。他皈依佛門后，一直是舂米的下等僧。后來，禪宗五世祖弘忍尋覓新傳人，要眾僧做法偈，以觀各人修行。其上座弟子神秀做法偈一首，深得眾僧推崇，可弘忍并不滿意。慧能反神秀意做一法偈，卻得到弘忍的賞識。毛主席流暢地背誦了這兩首法偈：“身是菩提樹，心如明鏡臺，時時勤拂拭，勿使惹塵埃�！薄捌刑岜緹o樹，明鏡亦非臺，本來無一物，何處惹塵埃？”后一首為慧能所作，與佛教大乘空宗一切皆空、萬法皆空宗旨最契合，勝神秀一籌，于是弘忍將法衣傳給慧能，為禪宗六世。
后來毛主席又和我談到慧能的學說，及其在佛教史上的地位。他說慧能主張佛性人人皆有，創(chuàng)頓悟成佛說，一方面使繁瑣的佛教簡易化，一方面使印度傳入的佛教中國化。因此，他被視為禪宗的真正創(chuàng)始人，亦是中國佛教真正始祖。在他的影響下，印度佛教在中國至高無上的地位動搖了，甚至可以“喝佛罵祖”。他否定傳統(tǒng)偶像和陳規(guī)，勇于創(chuàng)新，并把外來的宗教中國化，使之合乎國情。在這一點上，與毛主席追求變革，把馬克思主義原理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(jié)合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、民族化的思想、行為似不無相通之處。
1956年7月16日，毛主席和我一起讀英文本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，其中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有如下一段話：“這些基本原理的實際運用，正如《宣言》中所說的，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(zhuǎn)移。”他指著這段話說：“可惜教條主義者不懂這個道理。”毛主席反對將馬列主義理論視為不能再攀的頂峰，幾次講道：“現(xiàn)在我們已經(jīng)進入社會主義時代，出現(xiàn)了新的一系列的問題，如果不適應新的需要，寫出新的著作，形成新的理論，也是不行的�！�
1957年整風前后，毛主席曾多次和我談到一些科學家的故事，說他們以大無畏的精神，堅持科學真理，甚至不惜為此而獻身。他說，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，創(chuàng)立了科學的“日心說”，否定了在西方統(tǒng)治長達一千多年的“地心說”，沉重地打擊了封建神權(quán)統(tǒng)治。意大利的哲學家布魯諾、物理學家伽利略，也都因為堅持真理而遭到羅馬教廷判刑懲罰。1959年10月，毛主席對我說：“哥白尼、布魯諾、伽利略最初都是孤立的，但是，他們不怕孤立，自然科學發(fā)展的歷史最后證明他們是正確的。”他還對我說過：“遇到尖銳的問題時，要堅持原則，旗幟鮮明，不能怕丟失選票。而有人保持兩邊都不得罪的態(tài)度，結(jié)果反而要失去選票，失去人民的信任�！�
不怕鬼就把鬼征服了
在給毛主席當政治秘書期間，毛主席同我講了許多不怕鬼的故事。有兩個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，一個是“狂生夜坐”，一個是《席方平》。它們都出自《聊齋志異》。
1958年5月初的一天，毛主席對我說：“世界上有許多鬼，也有許多人怕鬼。是怕鬼好呢？還是不怕它好？”我說，我不相信鬼神，所以不怕鬼。他說：“鬼是怕不得的，越怕鬼就越有鬼，不怕鬼就沒有鬼了。”毛主席邊說邊生動地比畫說，《聊齋》上有一個故事，一個狂生夜坐，有個鬼披頭散發(fā)，面黑似漆，很難看，瞪著眼睛，嚇�？裆�，舌頭伸得這么長�？裆趺崔k呢？他笑著研墨，把墨涂在臉上，涂得像鬼一樣黑，也伸出舌頭，目光如炬和鬼互相瞪著眼睛，這樣對視著一小時、兩小時、三小時，那個鬼見嚇不倒狂生，就跑掉了（這個故事出自《聊齋志異》中的《青鳳》，狂生名叫耿去�。�。毛主席講時繪聲繪色，略帶夸張。他講完故事后說：“作者蒲松齡是在告訴我們，不要怕鬼，越怕越不能活，鬼就要出來把你吃掉。狂生不怕鬼，就把鬼征服了�！�
《席方平》的故事，更激動人心，更加感人，發(fā)人深省。毛主席問我是否看過這個故事，我說，我看過《聊齋志異》，但不記得這個故事。他比較詳細地講了這個故事。
毛主席講這些不怕鬼的故事，實際是在喻人。他是針對當時的國內(nèi)外情況有感而發(fā)。在國內(nèi)當時正在進行整風運動，他說，老實人，雖然歷經(jīng)磨難，只要敢于堅持實事求是，堅持原則，敢于斗爭，問題終會弄清，冤案終能昭雪。他還講，共產(chǎn)黨人要有堅持原則的勇氣，在大是大非面前要旗幟鮮明。要有“六不怕”精神，即不怕撤職、不怕勞改、不怕開除黨籍、不怕老婆離婚、不怕坐班房和殺頭。只要準備了這幾條，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以后毛主席提出要編一本《不怕鬼的故事》，何其芳同志承擔了這個任務。他在同年夏天基本編成。毛主席還要他寫篇序文。1961年初，毛主席請何其芳到他的臥室談序文的修改。毛主席說，你寫的序文我加了一段，和現(xiàn)在的形勢聯(lián)系起來了。毛主席所說的“現(xiàn)在的形勢”是指1959年春季帝國主義國家、各國反動派和某個超級大國聯(lián)合的反華浪潮。毛主席還對何其芳說：“你這篇文章原來政治性很強，我給你再加強一些。我是把不怕鬼的故事作為政治斗爭和思想斗爭的工具�！�
“湘東一目，寧為赤縣所歸”
我至今保存著一些毛主席手跡，其中他即興賦詩填詞，及他在默誦古人詩詞時信手寫下的文字，占了相當?shù)牟糠帧Ｓ行┕旁娫~，就是在我們閑談中，他信手寫在我正在閱讀的書頁或報刊邊角空白處的。這些文字并未經(jīng)過他深思熟慮，而是忽有所感，隨意揮灑而就的。1957年春季，毛主席四天之間到了天津、濟南、徐州、南京、上海。除了徐州外，毛主席每到一地，都在干部大會上作報告，講人民內(nèi)部矛盾問題，匆忙而緊張。但到達“其山嵯峨，其士頗多”的古城徐州，毛主席突然問及徐州轄區(qū)內(nèi)的劉邦故鄉(xiāng)沛縣，并提議去那里看看。3月19日上午，我們從徐州登機赴南京，可古城風物人情，似仍在毛主席的意念中盤桓。他問我有沒有讀過薩都剌的《徐州懷古》，我沒讀過。他隨即在我正看的一本書的扉頁和正文邊角上寫下了這首詞：“古徐州形勝，銷磨盡，幾英雄。想鐵甲重瞳，烏騅汗血，玉帳連空。楚歌八千子弟（兵散），料夢魂，應不到江東�？沼悬S河如帶，亂山回合云龍。漢家陵闕起秋風，禾黍滿關中。更戲馬臺荒，畫眉人遠（張敞），燕子樓空。人生百年寄耳，應（且）開懷一飲盡千鐘�；厥谆某切比�，倚欄目送飛鴻�！�
毛主席告訴我，薩都剌是蒙古人，出生在現(xiàn)在的山西雁門一帶。他的詞寫得不錯，有英雄豪邁、博大蒼涼之氣。這首詞牌叫《木蘭花慢》，原題是《彭城懷古》。彭城就是古徐州，就是那個傳說活到八百歲的彭祖的家鄉(xiāng)。接著毛主席便向我解說起詞文，重瞳指的是西楚霸王項羽，司馬遷《史記》中提及項羽其貌不凡，鐵馬重瞳，他的坐騎叫烏騅。起初兵多勢大，可惜有勇無謀，不講政策，喪失人心。最后，兵敗垓下自刎烏江。
此時毛主席思如泉涌，又在我書上寫道：“項羽重瞳，猶有烏江之�。幌鏂|一目，寧為赤縣所歸�！彼畔鹿P說：“湘東一目，指的是梁武帝年間的湘東王蕭繹，幼年時瞎了一只眼。他后來好學成才，平定侯景，即位江陵�！�
隨后，毛主席話鋒一轉(zhuǎn)，講起詞的下半闕�！皯蝰R臺”原是項羽閱兵的地方，劉裕北伐時也曾在此大會將校賓客，橫槊賦詩，氣勢如瀾�！爱嬅既恕庇玫氖俏鳚h張敞的故事。此人直言敢諫。“燕子樓”為唐朝駐徐州節(jié)度使張煜所建。張煜襲父職駐節(jié)徐州，結(jié)識彭城名姬關盼盼，收娶為妾。她歌舞雙絕，尤工詩文。張死后歸葬洛陽，盼盼戀張舊情，獨守空樓十余年。小樓多燕子，故名燕子樓。詩人白居易過徐州，因此故事寫了一首七絕：“滿窗明月滿簾霜，被冷燈殘拂臥床。燕子樓中霜月夜，秋來只為一人長。”
講解完畢，毛主席對我說：“薩都剌寫了這些有關徐州的典故，吊古傷今，感慨人生，大有英雄一去不復返，此地空余亂山川的情調(diào)。初一略看，好似低沉頹唐，實際上他的感情很激烈深沉�！�
3月20日的下午，我隨毛主席由南京飛往上海。途經(jīng)鎮(zhèn)江上空時，毛主席觸景生情隨手寫下宋人辛棄疾的《南鄉(xiāng)子·登京口北固亭》：“何處望神州？滿眼風光北固接。千古興亡多少事，悠悠。不盡長江滾滾流。年少萬兜鍪，坐斷東南戰(zhàn)未休。天下英雄誰敵手，曹劉。生子當如孫仲謀�！睂懲旰�，毛主席又講了很多。開始還是圍繞詞的內(nèi)容，說辛詞里“不盡長江滾滾流”，是借引杜甫詩的句子�！吧赢斎鐚O仲謀”，是借引曹操的話。毛主席講到《三國演義》中曹操煮酒論英雄一節(jié)，曹操說：夫英雄者，胸懷大志，腹有良謀，有包藏宇宙之機，吞吐天地之志者也。劉備問：誰能當之？曹操以手指劉備后自指說：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。接著，毛主席的話就從文學作品中跳出，指出盡管劉備比曹操所見略遲，但劉備這個人會用人，能團結(jié)人，終成大事。
毛主席給我寫詩講詞的那段日子，正是波蘭、匈牙利事件發(fā)生，波及中國，中央又決定開展整風的多事之秋。幾日之間，毛主席往返于華東數(shù)城，講正確處理人民內(nèi)部矛盾問題，公務繁忙。
然而就是在這種令人不安的氛圍下，毛主席卻精騖八極，跨越時空，數(shù)典品詞，談笑自若，由景而發(fā)，從浩如煙海的史籍典故詞章中，信手抽出精彩片段，即興發(fā)揮。他一再借歷史，強調(diào)不講政策，喪失人心，必然失��；而只有會用人，能團結(jié)人，才可成就一番事業(yè)；無不與時局和應對時局的策略相關。也就是在那吟調(diào)談典的歷史時刻。毛主席形成了知識分子的大多數(shù)是擁護社會主義的，“百花齊放，百家爭鳴”應是基本的、長期的方針等觀點。
對世間萬物充滿興趣
當然毛主席最喜歡的，興趣最大的還是讀書。
毛主席有一個藏書頗豐的書房。當人們走進曾一度開放的毛主席故居，無不對他工作臺上、茶幾上，以及床上的書籍，留下極強烈的印象。我手頭留存的毛主席給我的幾十件信件，大多與找書、查書、讀書有關。毛主席出行在外，總要帶上許多書。有時帶的書不夠，或突然急需某些書，就會立即通知秘書到他書房尋找，迅速給他送去，或者由我在當?shù)刭徺I，或者由當?shù)氐膱D書館借來，待他看完后歸還。在北京、上海、杭州、成都、廬山等地的圖書館，他都借過書。
毛主席似乎對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。他讀赫胥黎的《進化論與倫理學》、《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》、達爾文的《物種起源》、摩爾根的《基因論》、威廉斯的《土壤學——農(nóng)作學及土壤學原理》等等。這些對人文學者都嫌艱澀難懂的書，毛主席讀來卻甘之如飴。
一次，毛主席問我：“你知道人體內(nèi)有多少重要的化學元素嗎？”由于毛主席的一再鼓勵，敢于對國際國內(nèi)時局無忌直陳見解的我，卻被這個與我本人密切相關的生理問題，弄得一時木訥。此時毛主席掰著指頭，把十幾種主要元素一一數(shù)出，言畢竟流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。
對這類書，毛主席不光是博覽，有時還反復咀嚼琢磨，因此他能提出頗為獨到的見解，使你不能不欽佩他的超人悟性。
1955年1月15日，毛主席親自主持書記處擴大會議，討論發(fā)展原子能事業(yè)問題，錢三強應邀在會上講述核物理學的研究發(fā)展概況。當他講到核原理時，毛主席插話問：“原子核，是由中子和質(zhì)子組成的嗎？”“是這樣。”
“質(zhì)子、中子又是什么東西組成的呢？”
錢三強一時語塞，因其時尚無人提出此問題。他思考著回答道：“根據(jù)現(xiàn)在科學研究的最新成果，只知道質(zhì)子、中子是構(gòu)成原子的基本粒子。基本粒子，也就是最小的、不可分的�！�
毛主席卻從容地說：“以哲學的觀點來說，物質(zhì)是無限可分的。質(zhì)子、中子、電子也應該是可分的。一分為二，對立統(tǒng)一嘛！現(xiàn)在，實驗室里還沒有做出來，將來，會證明它們是可分的�！�
后來的事實證明，此一論題的正確者，正是毛主席。
毛主席瀏覽自然科學的經(jīng)典，也關注最新的科技動態(tài)、最新的技術成果。1963年，《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》刊發(fā)了坂田昌一的文章《基本粒子的新概念》，其觀點恰與毛主席1955年的預言吻合。毛主席十分贊賞，立即讓我請《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》主編于光遠、著名物理學家周培源到他的臥室座談。
在這次談話中，毛主席談了他對自然辯證法的見解。他說：宇宙是無限的，無論從時間上，還是從空間上都是無限的。從宏觀來說是無限的，從微觀來說它也是無限的。原子可以分，電子也可以分，因此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是無窮無盡的。于光遠問毛主席：我們能不能把望遠鏡、人造衛(wèi)星等看做是認識的工具？毛主席回答：有道理。工具是人的器官的延長，镢頭是人手的延長，望遠鏡是人眼的延長。周培源問：哲學書上通常是以個人作為認識的主體，而在人類社會中，認識的主體往往是集體。這個問題，究竟怎樣看才好？毛主席說：階級就是一個認識主體，由自在階級到自為階級，這就說明了整個階級是個認識的主體。
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，從此一領域到彼一領域，毛主席自由跨越，相互印證，以豐富自己的理論，以資鑒偉大的事業(yè)，并感染著與他接觸的每一個人。
1958年10月23日，毛主席有感而發(fā)，對我講了一段關于“細菌”的話，我至今記憶猶新。他對我說：“你看細菌是多么小啊，但它就是有那么一種從容不迫、堅決進攻、毫不在乎的精神。在任何龐然大物面前，它都無所畏懼。不管是厚厚的陶瓷、堅硬的鋼鐵，還是在沸水里、在零下幾十度的低溫下，它都不死，能夠生存。我們是人，是萬物之靈，難道還不如這小小的生物嗎？”
毛主席的胸襟，有如無比廣闊的宇宙。
摘自《實話實說豐澤園》中毛澤東的政治秘書林克的回憶文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