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廣人
毛澤東曾經(jīng)說過：“我與魯迅的心是相通的。”毛澤東終生不曾見到過魯迅，魯迅也終生不曾見到過毛澤東。在這種互未謀面的情況下能夠做到心心相通，主要是在共同的事業(yè)和共同的理想的基礎(chǔ)上所形成的高度思想交融與人格景仰。另外一個不可低估的因素是，馮雪峰為毛澤東與魯迅的相知起了搭橋的作用。
今年，是魯迅先生誕辰120周年的日子，毛澤東逝世25周年的日子，也是馮雪峰逝世25周年的日子，將魯迅與馮雪峰的交往以及毛澤東與魯迅心靈的相通告訴讀者，是對其最好的紀念。
因柔石的引見而與魯迅相識
1925年，馮雪峰在北京大學旁聽學習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，在廣州出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毛澤東，很需要得力的干部，他讀了雪峰的新詩非常喜歡，于是寫信給在北京的雪峰，希望雪峰能到南方去工作。雪峰當時正迷戀于文學，陶醉于“湖畔”，結(jié)果未去廣州。
1927年，蔣介石發(fā)動“四·一二”反革命政變，大批共產(chǎn)黨員慘遭殺害，全國一片白色恐怖，不少人對革命前途失去信心。正是此時，馮雪峰毅然加入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，之后，受黨安排，在上海等地從事地下工作。
此時，在上海的文壇上正發(fā)生著一場關(guān)于無產(chǎn)階級革命文學的論爭。爭論的雙方，一方是太陽社、創(chuàng)造社，一方是魯迅。在爭論中，太陽社、創(chuàng)造社把魯迅、茅盾等一些新文學作家當作革命文學發(fā)展的障礙加以批評，宣布阿Q時代過去了，魯迅思想已過時。論爭初期，馮雪峰就十分關(guān)注，他對一些革命者盲目地參與對魯迅的批判表示不滿。1928年，他以畫室的筆名寫下了《革命與智識階級》一文，表示了對魯迅的支持態(tài)度。他認為：“在文明批判方面，魯迅不遺余力地攻擊傳統(tǒng)的思想——在‘五四'‘五卅'期間，知識階級中，以個人論，做工做得最好的是魯迅�！薄拔覀冊隰斞傅难孕欣锿耆也怀鲈g毀整個革命的痕跡來”。因此，他認為，創(chuàng)造社對魯迅的攻擊是由于向來狹小的團體主義的精神，是十分要不得的。
魯迅自然注意到了這篇文章。以此為契機，馮雪峰的朋友、與魯迅關(guān)系很好的左翼作家柔石便把他引見給了魯迅。
他們的初次見面話不多。馮雪峰對這第一次會面是這樣記載的：
魯迅先生的老規(guī)矩，對于初次見面人，話是極少的。我記得，柔石把我?guī)ズ螅约河惺戮拖茸吡�，魯迅先生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之外，就簡直不說什么話，我覺得很局促，也很快就告辭了。
但是，隨著見面的增多，魯迅的話也多起來了。當時兩人都在翻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，這就成為談話的熱點。“剛才我把盧那卡爾斯基的《托爾斯泰之死與少年歐羅巴》譯出來了。”一次魯迅請雪峰坐下后，便愉快地這樣告訴他。“我已把片上伸的《無產(chǎn)階級文學諸問題》譯出來了。”又一次魯迅高興地說。在談起自己譯了什么文章或看了什么書后，往往還緊接著說：“實在受益匪淺！”于是兩人就談開來，談社會意識，談文藝問題。
為了談話和求教的方便，雪峰也搬到了景云里11號甲，與魯迅作了鄰居。雪峰遷入景云里后，去魯迅家更勤了，往往晚飯后，他在曬臺上一看，如果先生處沒有客人，他就過來談?wù)�，說是談?wù)劊鋵嵵饕钦劰ぷ鳌?
他與魯迅合編的《科學的藝術(shù)論叢》共出8種：其中雪峰譯的4種，魯迅3種，幾乎占了叢書的全部。叢書在1929年5月起由水沫書店和光華書局陸續(xù)出版。在翻譯和編輯過程中，雪峰得到了魯迅“最大的幫助”。
魯迅在譯作“后記”中對雪峰幫他校勘補譯，也寫了“感謝雪峰君”。
魯迅和馮雪峰的友誼，也在這樣愉快的合作中加深了。僅1929年的《魯迅日記》有關(guān)馮雪峰的直接記載，就有34條之多。當時雪峰還從事地下黨工作，經(jīng)濟十分拮據(jù)，�？颗笥呀訚ｔ斞妇陀妙A支稿費等辦法資助他。他們常作深夜長談，從上半夜直談到下半夜兩三點鐘。
談話中，雪峰甚至可以“強迫命令”先生。許廣平把這種談話比喻為“韌的比賽”。她回憶說：
聽聽他們的談話，覺得真有趣，F(xiàn)(指馮雪峰)說：“先生，你可以這樣這樣的做。”先生說：“不行，這樣我辦不到�！盕又說：“先生你可以做那樣。”先生說：“似乎也不大好�！盕說：“先生，你就試試看吧�！毕壬f：“姑且試試也可以�！庇谑琼g的比賽，F(xiàn)的目的達到了。
魯迅對這種“強迫命令”是感覺到了的，但并無反感，而且還贊許地說：“有什么辦法呢，人手又少，無可推諉。至于他，人很質(zhì)直，是浙東人的老脾氣，沒有法子。他對我的態(tài)度，站在政治立場上，他是對的。”陳望道當時就明白地說過：“今天許多青年受魯迅的影響，但他(指馮雪峰)不但受了魯迅的影響，也時時刻刻企圖影響魯迅的�！�
于是，共產(chǎn)黨組織就委派馮雪峰——一個能夠影響魯迅的人，作為本黨與魯迅之間的聯(lián)系人了。
第一個向毛澤東全面介紹魯迅的人
1933年秋冬之間，馮雪峰在上海被特務(wù)盯梢，他用巧計甩脫，幸免于難。由于他已暴露，黨組織決定讓他暫離上海。12月底，馮雪峰抵達江西革命根據(jù)地、中央工農(nóng)民主政府所在地瑞金。1934年初，毛澤東為了籌備召開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，從汀洲回到瑞金，住在沙洲壩。馮雪峰很快見到了毛澤東。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會晤，兩人猶如多年不見的老友，十分熱情。馮雪峰向毛澤東匯報上海的工作和左翼文藝陣營的活動，他特別詳細地向毛澤東介紹了魯迅先生的情況。毛澤東對馮雪峰講述魯迅的事情尤其感興趣。馮雪峰告訴毛澤東，有一個日本人說，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：一個是蔣介石，一個是魯迅，半個是毛澤東。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，在經(jīng)過一番沉思之后，他說：“這個日本人不簡單，他認為魯迅懂得中國，這是對的。”
馮雪峰告訴毛澤東，魯迅對于毛澤東的了解并不比哪個日本人多。他說，魯迅看了毛澤東寫的幾首詩詞后，認為有一種“山大王”的氣概，毛澤東聽后，不禁開懷大笑。他的“山下旌旗在望，山頭鼓角相聞，敵軍圍困萬千重，我自巋然不動”等名句，確有梁山好漢占山為王的氣概。
蘇維埃代表大會結(jié)束后，毛澤東又把馮雪峰找去，進一步詳細詢問上海的工作，詢問魯迅的事情。有一回，他親自來到馮雪峰的住處，見面以后，風趣地說：“今晚約法三章：一不談紅米南瓜，二不談地主惡霸，不談別的，只談魯迅好不好？”毛澤東接著對馮雪峰說：他很早就讀了魯迅的作品，《狂人日記》、《阿Q正傳》都讀過。阿Q是個落后的農(nóng)民，缺點很多，但他要求革命。看不到或者不理會這個要求是錯誤的。魯迅對群眾力量有估計不足的地方，但他看到農(nóng)民的要求，毫不留情地批評阿Q身上的弱點，滿腔熱情地將阿Q的革命要求寫出來。我們共產(chǎn)黨人和紅軍干部，很多人看不到，對群眾的要求不理會，不支持。應(yīng)該讀一讀《阿Q正傳》。毛澤東還對馮雪峰說，他自己也想重讀一遍，可惜當?shù)卣也坏綍�。他問馮雪峰，魯迅這幾年寫了些什么。馮雪峰扼要地介紹了魯迅到達上海后所寫的文章，尤其是幾次論爭中的文章。
毛澤東對魯迅的傾心向往，給馮雪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若干年后，馮雪峰對當年談話的場景仍記憶猶新：在昏暗的燈光下，毛澤東靠床坐著，一邊用舊報紙在桌角上卷旱煙葉子，一邊全神貫注地傾聽著，并有過幾次插話。當雪峰談到自己曾經(jīng)代表“左聯(lián)”去請魯迅寫文章的時候，毛澤東抬起頭來，緩緩地、一字一句地說：“哦，你們還給魯迅出題目！不出題目豈不比出題目更好嗎？”
此時，馮雪峰又向毛澤東講述了上海的黨組織希望魯迅將蘇區(qū)的斗爭寫成小說，由他陪著陳賡將軍到魯迅家里。陳賡講述了紅軍艱苦英勇的戰(zhàn)斗，談了一天。魯迅非常重視這次談話，以后一再提及，認為確實比《鐵流》、《毀滅》里寫的生活更動人，打算繼續(xù)搜集材料，并深以自己沒有實際感受為苦惱。
毛澤東沒有吱聲，陷入了沉思。過了片刻，馮雪峰繼續(xù)說：“‘獨立房'(當時中央局所在地)有人主張請魯迅到蘇區(qū)來�！薄案墒裁�？誰主張的？”毛澤東問。“不是正式主張，只是隨便說說�！瘪T雪峰解釋說�！斑@些人，”毛澤東微微搖頭，接下去說：“真是一點不了解魯迅！”
馮雪峰所說的“獨立房”的主張，是在一次閑談中“隨便”說起來的。1933年初，中共臨時中央從上海遷入中央蘇區(qū)瑞金。在中央蘇區(qū)，談?wù)撛谏虾５淖笠砦乃囘\動和魯迅是經(jīng)常的話題。有一天，張聞天、博古、馮雪峰在中央黨校談起中央蘇區(qū)一些部門的工作情況。張聞天說到有人反映教育部門的工作忙于瑣碎的事務(wù)主義，打不開局面，應(yīng)該充實該部的領(lǐng)導。博古提議，可以讓魯迅來當教育人民委員，主持中央蘇區(qū)的教育工作。馮雪峰不贊成博古的意見，認為博古不了解魯迅，低估了魯迅在白區(qū)文化工作中的重要作用；提出還是讓瞿秋白來主持教育工作為好。張聞天贊同馮雪峰的意見；隨后征求毛澤東的意見，毛澤東也認為：“魯迅當然是在外面作用大�！�
在繼續(xù)深入議論魯迅的時候，馮雪峰將魯迅不想離開上海，謝絕到蘇聯(lián)去，認為在崗位上，總能打一槍兩槍的想法，原原本本地告訴毛澤東。毛澤東聽了很感動。他說，這才是實際的魯迅！一個人遇到緊要關(guān)頭，敢于不顧個人安危，挺身而出，堅決將艱巨的任務(wù)承擔下來，是符合人民愿望的最可貴的品格。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多次瀕臨危亡，終于能夠維持不墮，就因為人民有這樣的品格，這點在魯迅身上集中地體現(xiàn)出來。毛澤東在這段時間里心情沉重，說話很少。但那天晚上與馮雪峰談了很多，顯得輕松、愉快、充滿信心。他倆一直交談到深夜。
此時，毛澤東已被“左”傾機會主義者調(diào)離紅軍，被排斥在中央領(lǐng)導之外。正受到王明勢力的冷落、打擊，而馮雪峰講述的魯迅，恰恰在上海對王明等人的做法一直表示不滿和抵制。以馮雪峰為媒介，毛澤東和魯迅在感情上有了溝通和共鳴。作家李輝寫道：
不可低估這一共鳴在毛澤東內(nèi)心的影響。一個人，即使偉大政治家也不例外，當他身處逆境時，當他被誤解、被冷落的時候，來自他人的理解與共鳴，最能給他以溫馨。他會從一些細節(jié)中，一些言談話語中，尋找到精神的知己，并以此來充實自己，來加強自信。
�。ā栋倌瓿薄�2001年第9期，原題《馮雪峰：為毛澤東和魯迅相知架橋 》）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