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情懷,領(lǐng)袖抱負。 郭沫若與毛澤東的友誼的直接契機,來源于兩人的共同愛好———詩詞。 上世紀50年代末,面對舉國形勢一片大好,毛澤東的詩人氣質(zhì)一發(fā)而不可收,連續(xù)發(fā)表了一系列洋溢著浪漫主義精神的詩詞,并首肯了革命現(xiàn)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兩結(jié)合的創(chuàng)作方法。這對文藝界、特別是對郭沫若的觸動很大。郭沫若坦陳:從那以后,自己也敢于承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了。他與毛澤東互相唱和,在中國現(xiàn)代詩歌史上留下了不少佳篇。 1、詩詞唱和始于上世紀40年代 其實,郭沫若以詩詞等載體,與毛澤東的溝通早就開始了。遠的,如上世紀40年代的和毛澤東的《沁園春·雪》。近的,如在1955年歲末,郭沫若曾率中國科學院考察團訪問日本,期間寫了《訪日雜詠》10首古體詩,郭沫若將《箱根即景》等7首呈送毛澤東。毛澤東將郭詩轉(zhuǎn)給北京市委書記彭真,指示在《北京日報》發(fā)表,并囑咐將郭詩中的草書改為楷書,以免出錯。再近的,如1957年,毛澤東18首詩詞在《詩刊》創(chuàng)刊號上發(fā)表不久,郭沫若就寫了《試和毛主席韻》,作《念奴嬌·小湯山》、《浪淘沙·看溜冰》、《水調(diào)歌頭·歸途》,和毛澤東的《念奴嬌·昆侖》、《浪淘沙·北戴河》、《水調(diào)歌頭·游泳》。 在毛澤東詩詞以及肯定“革命現(xiàn)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兩結(jié)合”的信發(fā)表之后,郭沫若在1958年7月《紅旗》雜志第3期,發(fā)表了《浪漫主義與現(xiàn)實主義》,其中一個最主要的意圖,就是以毛澤東的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為例,表達對毛澤東的敬仰。郭沫若在文中說: 不用說這里絲毫也沒有舊式詞人的那種靡靡之音,而使蘇東坡、辛棄疾的豪氣也望塵卻步。這里使用著浪漫主義的極夸大的手法把現(xiàn)實主義的主題襯托得非常自然生動、深刻動人。這真可以說是古今的絕唱。我們?nèi)绻谖乃噭?chuàng)作上追求怎樣才能使革命的現(xiàn)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結(jié)合,毛澤東同志的詩詞就是我們絕好的典范。 在此之前,郭沫若還通過各種信息渠道,暢談對毛澤東詩詞的深刻體會,向外界傳達了自己對毛澤東詩詞的熱愛。當然,通過這種文藝切磋的方式,郭沫若理所當然地從此擔當了毛澤東詩詞的權(quán)威解詩人。 2。金猴奮起千鈞棒 1961年10月18日,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宮,觀看了浙江省紹劇團演出的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。這出地方戲引發(fā)了郭沫若的詩興和政治沖動,于10月25日夜,寫下了七律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,并在11月1日的《人民日報》上發(fā)表: 人妖顛倒是非淆,對敵慈悲對友刁。咒念緊箍聞萬遍,精逃白骨累三遭。千刀當剮唐僧肉,一拔何虧大圣毛。教育及時堪贊賞,豬猶智慧勝愚曹。 毛澤東看到后,于11月17日作《七律·和郭沫若同志》: 一從大地起風雷,便有精生白骨堆。僧是愚氓猶可訓(xùn),妖為鬼蜮必成災(zāi)。金猴奮起千鈞棒,玉宇澄清萬里埃。今日歡呼孫大圣,只緣妖霧又重來。 從上世紀50年代末起,中蘇關(guān)系日益惡化。從最初的意識形態(tài)分歧,發(fā)展到公開論戰(zhàn);再從公開論戰(zhàn),一直發(fā)展到政治、軍事的全面對抗,直到80年代末中蘇關(guān)系才緩和。圍繞著國際共產(chǎn)主義運動的理論與戰(zhàn)略策略問題,中蘇關(guān)系已經(jīng)由兩黨之爭,上升為兩國之爭。 特別是1960年7月16日,蘇聯(lián)突然撤走專家、撕毀合同,不但使當時步履維艱的中國經(jīng)濟雪上加霜,更嚴重地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。所以,當1963年蘇共中央為緩和中蘇關(guān)系,致信中共中央,提出重派專家時,中共中央在次年2月的復(fù)信中,憤怒地指出:“在中國遭到嚴重的自然災(zāi)害的時候,你們乘人之危,采取這樣嚴重的步驟,完全違背了共產(chǎn)主義的道德!薄艾F(xiàn)在你們又提出向中國派遣專家的問題。坦白地說,中國人民信不過你們! 因此,從那時起,舉國上下群情激昂,早已開始洋溢著對蘇聯(lián)背信棄義的憤怒,醞釀著反對蘇聯(lián)修正主義的怒火。1961年底郭沫若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發(fā)表的直接政治背景,是1961年10月蘇共召開的二十二大。在全世界的社會主義國家面前,蘇聯(lián)人空前激烈地譴責斯大林,猛烈攻擊和中共關(guān)系密切的阿爾巴尼亞共產(chǎn)黨,并號召推翻阿共領(lǐng)袖霍查。參加這次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團長周恩來,當場予以嚴厲批評與駁斥,并率代表團提前回國,以示抗議。蘇共此番有預(yù)謀的舉措,無異于在中蘇關(guān)系上火上澆油。 郭沫若這首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,顯然有感于時事政治風云,從這出地方戲中,生發(fā)出了批判修正主義的政治義憤,借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典故,隱喻修正主義的可惡、可恨。 如果說郭詩大有文章,那么毛澤東的和詩,就更是非同尋常了。 郭沫若寫完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,送交發(fā)表的同時呈送了毛澤東,隨后就南下上海、浙江、廣東等地游訪,約兩月有余。郭沫若最早看到毛澤東的和詩,據(jù)他自己說,是在1962年1月6日的廣州,由康生抄錄見示的。郭沫若見到毛澤東和詩的當天,立馬寫了一首和詩,1月8日由康生轉(zhuǎn)呈毛澤東: 賴有晴空霹靂雷,不教白骨聚成堆。九天四海澄迷霧,八十一番弭大災(zāi)。僧受折磨知悔恨,豬期振奮報涓埃。金睛火眼無容赦,哪怕妖精億度來。 3、她在叢中笑 毛澤東看了郭沫若的和詩,于1月12日給康生回信(而不是直接復(fù)信郭沫若)說: 八日惠書收到,極高興。請告郭沫若同志,他的和詩好,不要“千刀當剮唐僧肉”了,對中間派采取了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政策,這就好了。 近作詠梅詞一首,是反修正主義的,寄上請一閱。并請送沫若一閱。外附陸游詠梅詞一首。末尾的說明是我作的,我想是這樣的。究竟此詞何年所做,主題是什么,尚有待于考證。我不過望文生義說幾句罷了。 請代問郭老好! 復(fù)信中所說的“反修正主義”的詠梅詞,就是毛澤東有名的《卜算子·詠梅》: 風雨送春歸,飛雪迎春到,已是懸崖百丈冰,猶有花枝俏。 俏也不爭春,只把春來報,待到山花爛漫時,她在叢中笑。 毛澤東的一席話,一語道破了政治玄機所在。毛澤東新詩作,也抒發(fā)了這個暫時沉默的政治巨人,在大風大浪面前靜觀其變、蓄勢待發(fā)的心態(tài)。毛澤東以詩明志,浪漫、豪邁的詩意之中,表達著意圖東山再起、再掌乾坤、期待勝利的政治愿望。 4、毛澤東和詩的深意 從郭沫若最初寫的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來看,郭沫若當時大概沒有考慮到更為復(fù)雜的國內(nèi)外政治斗爭!鞍坠蔷焙翢o疑問象征著絕對的敵人帝國主義,可是詩中卻表達了對唐僧的無比痛恨,似乎是以唐僧比喻蘇聯(lián)修正主義,主要表達了對“修正主義”的政治義憤,隱喻“修正主義”對帝國主義妥協(xié),對同一陣營的中國百般刁難。 可是,當看了毛澤東和詩后,郭沫若馬上意識到自己原先的想法和毛主席的想法有不一致之處。于是,依毛澤東和詩原韻,寫了一首和詩。毛澤東所謂“和詩好”,無異于肯定了郭沫若和詩的用意。其實,對郭沫若和詩的稱贊,恰恰隱含著毛澤東對郭沫若原詩政治內(nèi)涵的不認同。其中的原委曲折,郭沫若在以后的文章中說了出來: “千刀當剮唐僧肉,一拔何虧大圣毛”,這就是我對于“人妖顛倒是非淆,對敵慈悲對友刁”的唐僧的判狀。 但對戲里的唐僧這樣批判是不大妥當?shù)。戲里的唐僧是受了白骨精的欺騙,因而把人妖顛倒了,把敵友混淆了。他是蠢人做出了蠢事。在戲的后半,白骨精的欺騙當場揭穿時,唐僧也就醒悟過來,直到悔恨,并思念孫悟空。 原來,郭沫若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一詩,主要的批判對象是“唐僧”,而在毛澤東眼中,這是可以爭取的中間派,而真正的敵人應(yīng)當是“白骨精”,而“修正主義”在毛澤東的眼中,便是“一從大地起風雷,便有精生白骨堆”。 文人看政治的眼光,畢竟不如政治家銳利。毛澤東高超的政治藝術(shù),在酬唱、轉(zhuǎn)呈之間,淋漓盡致地發(fā)揮出來。至于誰是“白骨精”、誰是修正主義,在郭沫若《看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》中,“蘇修”是不是修正主義還是很模糊的,或者說在他眼中還是介于敵友之間。但毛澤東的和詩一出,郭沫若馬上意識到,“蘇修”在毛澤東的視野中毫無疑義就是“白骨精”。 在國內(nèi)外政治斗爭日趨緊張的1964年,郭沫若舊事重提,在《人民日報》上發(fā)表了一篇《“玉宇澄清萬里!薄x毛主席有關(guān)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〉的一首七律》,終于把兩年多前的認識說了出來: 假如顛倒黑白,混淆是非,以敵為友,以友為敵,不是像唐僧那樣受了敵人的欺騙,而是投降了敵人,和敵人一個鼻孔出氣,那就完全不同了。像這樣有意地顛倒黑白、混淆是非的人,他本身就是白骨精,或者是替白骨精服務(wù)的變相妖怪。我們就不應(yīng)該把對于這種人的看法,和戲里的唐僧形象等同起來。主席的和詩,便是從事物的本質(zhì)上,深一層地有分析地來看問題的。主席的和詩,事實上是改正了我的對于唐僧的偏激看法。 在1961年底1962年初的那次詩歌唱和中,毛澤東對國內(nèi)外政治局勢,顯然有著全面而深刻的認識。在毛澤東眼中,緊張的國際局勢、嚴峻的中蘇關(guān)系,不僅僅是單純的國際政治問題,而且是和國內(nèi)種種問題、黨內(nèi)種種分歧,緊密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。黨內(nèi)路線的分歧和修正主義苗頭,是國際修正主義和階級斗爭在黨內(nèi)、國內(nèi)的必然反映,而且決非孤立現(xiàn)象。 所以,在中蘇兩黨、兩國發(fā)生大論戰(zhàn)的時候,包括“九評”在內(nèi)的一系列論戰(zhàn)文章的目的,就不但是對蘇共領(lǐng)導(dǎo)集團的嚴厲駁斥,而且也隱含著對國內(nèi)出現(xiàn)的修正主義的警告。 5、領(lǐng)袖生日放頌歌 1962年12月,適逢毛澤東70虛歲生日,郭沫若寫了一首《滿江紅·領(lǐng)袖頌》!豆饷魅請蟆吩1963年元旦,以《滿江紅———1963年元旦抒懷》為題發(fā)表: 滄海橫流,方顯出,英雄本色。人六億,加強團結(jié),堅持原則。天垮下來擎得起,世披靡矣扶之直。聽雄雞,一唱遍寰中,東方白…… 郭沫若的這首詞又一次引發(fā)了毛主席的唱和。這倒不一定是內(nèi)容的稱頌,很可能倒是郭詞所描述的雄闊氣魄、斗爭風姿,深深吸引和感染了毛澤東。毛澤東讀后,心潮澎湃,大發(fā)感慨,在短短數(shù)日后的1月9日,徹夜未眠,揮毫吟誦成一首《滿江紅·和郭沫若》: ……多少事,從來急;天地轉(zhuǎn),光陰迫。一萬年太久,只爭朝夕。四海翻騰云水怒,五洲震蕩風雷激。要掃除一切害人蟲,全無敵。 盡管郭詩寫得不錯,但毛澤東和詩之氣魄,更是非同凡響。 郭詞主旨,乃借祝壽表達敬仰之情;毛的和詞,卻展現(xiàn)了縱橫天下、戰(zhàn)無不勝的政治情懷。因為“反修”、“防修”、“以階級斗爭為綱”的革命戰(zhàn)略和斗爭策略,在1963年已經(jīng)駛?cè)肓藲v史的快車道,毛的和詞,可以說是這一政治動向的藝術(shù)化標記。何況,毛的和詞,首先是在1月9日“書贈恩來同志”的,借此向周恩來傳達政治用意,是不言而喻的。 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,郭沫若毫無爭議地成了毛澤東詩詞的第一解詩人。 而毛澤東本人,對郭沫若的解詩之舉,不但不視為游戲消遣,反而相當重視。比如,1962年郭沫若寫《喜讀毛主席的〈詞六首〉》時,涉及《憶秦娥·婁山關(guān)》的闡釋,在送呈毛澤東審閱時,毛澤東詳細讀后,認為郭沫若的解釋不準確,親自捉刀,以郭沫若的口吻進行修改,有近千字之多,其修改之處大多為史實考證之類,根本沒涉及政治觀點。在修改稿最后,毛澤東還感嘆“解釋之難,由此可見”。僅僅從這件小事,就可看出毛澤東對郭沫若解詩的重視程度。 據(jù)專家統(tǒng)計,郭沫若寫的闡釋毛澤東詩詞的文章,達20余篇,但絕大多數(shù)沒有收入《郭沫若全集》之中。郭沫若的解詩,不是一般的詩歌閱讀欣賞,而且往往寫于有重大政治動向之時,他用淺顯易懂、明白無誤的白話,把這種重大政治動向傳達出來。 最重要的信號,或者說毛澤東最主要的政治意圖,被郭沫若用詩歌和解詩的特殊方式充分展現(xiàn)了出來,而且為毛澤東所接受。從中,我們或許可以看出毛澤東和郭沫若的友誼的深厚度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