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韓鋼(華東師范大學(xué)教授)
毛澤東一段頗有爭議的話: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
“人生七十古來稀,我八十多了,人老總想后事,中國有句古話叫蓋棺定論,我雖未蓋棺也快了,總可以定論吧!我一生干了兩件事,一是與蔣介石斗了那么幾十年,把他趕到那么幾個海島上去了,抗戰(zhàn)八年,把日本人請回老家去了。對這些事持異議的人不多,只有那么幾個人,在我耳邊嘰嘰喳喳,無非是讓我及早收回那幾個海島罷了。另一件事你們都知道,就是發(fā)動'文化大革命'。這事?lián)碜o的人不多,反對的人不少。這兩件事沒有完,這筆遺產(chǎn)得交給下一代,怎么交?和平交不成就動蕩中交,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風(fēng)了,你們怎么辦,只有天知道。”
這段話被收入2013年出版的《毛澤東年譜》中。
今年5月,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李海文在上海《世紀(jì)》雜志(2014年第3期)撰文討論毛澤東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談話的真假問題,對2013年版《毛澤東年譜》中的相關(guān)記載提出質(zhì)疑。他認(rèn)為,這段話并不是真的,編入《毛澤東年譜》不合適。一個多月后,香港《領(lǐng)導(dǎo)者》雜志6月號刊出余汝信的文章,支持李海文研究員。他認(rèn)為毛澤東晚年并沒有說過這段話,只是社會上散播出來這樣的資料之后,因與1980年代整黨的思路一致,才有了這份毛澤東“政治遺囑”。
那么,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一問題呢?毛澤東到底有沒有說過這么一段話,如果有,又是何時說的呢?
爭議緣起:一段話的諸多版本
毛澤東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談話第一次被官方正式發(fā)表在出版物上,是2003年中央文獻(xiàn)出版社出版的《毛澤東傳(1949—1976)》(下文簡稱《毛傳》)。書中說,1976年毛澤東在住處召見華國鋒等,“又一次談到自己一生中兩件大事”,然后說了上述這一段話。書中對這段話的注釋是:“參見葉劍英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的講話記錄,1977年3月22日。”
既然是“又一次談到”,那么“前一次談到”是什么時候呢?《毛傳》中介紹說,大概是1972年、1973年的時候毛澤東說過這樣的話,其依據(jù)的材料是毛澤東晚年身邊的兩位工作人員吳旭君和張玉鳳的回憶,她們表示毛澤東會見尼克松后曾對其說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。而韓教授根據(jù)他所見材料說,葉劍英會議中確曾提到毛說的這兩件事,但是語言表述上并不如此。
李海文對《毛傳》中的記載也有不同意見。毛澤東誕辰百年時曾播放電視文獻(xiàn)片《毛澤東》,其中即有毛澤東說這段話的情節(jié)。當(dāng)時李海文在華國鋒家做采訪,華國鋒即對其說,這段情節(jié)是錯的,主席從來沒對他說過這段話。所以,李海文對此提出質(zhì)疑。
2013年,中央文獻(xiàn)研究辦公室出版《毛澤東年譜》(下文簡稱《年譜》),在引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時,文字較之《毛傳》已有所調(diào)整。《年譜》中這段話的內(nèi)容引自葉劍英的講話,編者在書中表示社會上確實流傳有毛澤東“一生干了兩件大事”談話,但是“本書編者沒有查到檔案根據(jù)以及其他第一手材料”。應(yīng)該說,編者是比較謹(jǐn)慎的。但是李海文對此說法依然不認(rèn)同。
其實,大陸公開出版物中最早引用毛澤東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談話的,是國防大學(xué)教授王年一著《大動亂的年代》一書。他在書中的注釋稱,所引的這段話具體時間不詳,有1月13日、6月15日兩種說法。對此,韓教授說,王書中引的這段話很可能并無權(quán)威的根據(jù),應(yīng)該是社會上散播出來的材料。毛澤東還在世的時候,社會上就已流傳有這樣的手抄材料。韓教授舉于光遠(yuǎn)的筆記以及他搜集的民間史料為證。這樣的材料,韓教授個人收集的至少有十種。
在諸多關(guān)于毛澤東“一生干了兩件事”的記載中,談話對象各有不同,談話時間也不統(tǒng)一(有1月13日、6月13日、6月15日、6月25日之說)。能夠肯定的是,在毛澤東逝世前,這段話即已在社會上傳出。
聽他們說:晚年毛澤東生活如何?
毛澤東晚年身體情況如何?目前只能根據(jù)當(dāng)事人的回憶進(jìn)行了解,韓教授比較看重的是毛澤東晚年的機要秘書張玉鳳、護理人員孟錦云及警衛(wèi)隊隊長陳長江等人的回憶。
1989年,張玉鳳在《炎黃子孫》雜志第一期撰文《毛澤東周恩來晚年二三事》,這是張玉鳳自己寫下的唯一公開發(fā)表的文字。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,1975年10月下旬,毛澤東的身體情況即不不能讓人樂觀。“他講話困難,只能從喉嚨中發(fā)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字句”,毛澤東同其他人講話時,需要張玉鳳在場,別人聽不清時,她學(xué)說一遍。有時毛澤東講話模糊不清,她也是通過口型和表情揣摩。而毛澤東語言障礙最嚴(yán)重時,只能由毛自己用筆寫出其所思所想。而且,后來毛澤東行動困難,兩腿不能行走,只能靠人攙扶。
另外,《毛傳》中多次引用張玉鳳的非公開表文字,從中可以看出:從1973年開始,毛澤東手抖得非常厲害,不能自己吃飯,要靠人喂。他患有白內(nèi)障,情緒煩躁,不愿見人,吃飯、喝水也很困難,至于1976年四五月間,毛每餐進(jìn)食只有一兩勺。
而孟錦云、陳長江的說法完全可以印證張玉鳳的說法。可見,1976年毛澤東的身體情況已經(jīng)非常不好了。
看其字:1976年毛澤東寫了多少字,書法如何?
毛澤東的書法在中共高層領(lǐng)導(dǎo)人中,無人能出其右。據(jù)官方出版的《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》披露,1976年(1月9日—6月25日)毛澤東寫出的批示有15件(《年譜》披露的有19件)。
第一件是1月9日關(guān)于周恩來喪事報告的批閱文件,只有兩個字“同意”。最后一件是6月25日毛澤東與華國鋒談話時所寫的紙條,也只有七個字:“國內(nèi)問題要注意。”所有批件加在一起共19件,其中只批兩個字的有9件,多是“同意”、“照辦”、“可以”一類文字。
最長的一件,是給復(fù)旦大學(xué)劉大杰教授的復(fù)信,連標(biāo)點符號加起來共有86字。
毛澤東晚年手跡:“你辦事,我放心”
即便是手書,也看得出來,毛澤東的手抖得厲害,有的字跡如果不看上下文,已經(jīng)很難辨認(rèn)。
觀其人:1976年毛澤東參加活動已是力不從心
1976年毛澤東會見外賓共有六次,而此前的1975年據(jù)公開報道有17次。
第一次是1976年2月23日會見尼克松,會見時間有100分鐘。3月17日會見老撾人民革命黨總書記凱山·豐威漢,時長35分鐘。一個月后,4月20日會見埃及副總統(tǒng)穆巴拉克,時間多久目前不詳。
毛澤東會見穆巴拉克,這是他最后一次站著接見外賓
毛澤東這年第四次外事活動,是4月30日會見新西蘭總理馬爾登,會見時間30分鐘。前三次毛澤東會見國外領(lǐng)導(dǎo)人還可以站著,而從這一次開始,毛澤東就是坐著會見國外領(lǐng)導(dǎo)人了。5月12日,毛會見新加坡總理李光耀,時長20分鐘。
5月27日,毛澤東會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,時間僅僅10分鐘。這是毛澤東一生最后一次會見外賓。
1976年5月27日,毛澤東會見布托
據(jù)孟錦云、陳長江回憶,毛澤東會見李光耀時,原本想自己站起來迎接,但由于實在無力站起,只好由張玉鳳、孟錦云攙扶站起來。而5月27日會見布托時,毛澤東始終是坐在沙發(fā)上,從始至終都沒有站起來。孟錦云回憶這一次會見,說毛面色憔悴、表情麻木,身體已缺乏自控能力,口水不斷流出,需要不斷取紙擦拭。陳長江回憶與此一致。
1976年,毛澤東對內(nèi)的公務(wù)活動只有八次,主要集中在1月份和4月份,根據(jù)披露的材料,毛澤東的談話已非常簡短,有時甚至只是用一些單詞和詞組表達(dá)。
那段廣為流傳的“兩件大事”的談話如行云流水,語氣連貫,邏輯謹(jǐn)嚴(yán),思維清晰。韓教授認(rèn)為,以上述當(dāng)事人所憶毛澤東的身體狀況,1976年6月已不大可能講得出來。既然華國鋒自己表示并未聽毛澤東說過這段話,那么,這段話更有可能是在1月8日(周恩來去世)以后到1月28日(毛澤東提議華國鋒出任代總理)這段時間。
為什么認(rèn)為毛澤東有可能說過這段話?韓教授說,這段話與毛澤東1976年的心境相吻合。否認(rèn)有此談話的研究者以為,這段話透露出的是一種灰暗消極的基調(diào),而毛澤東當(dāng)時依然有很積極的心態(tài),兩者不相符合。韓教授則認(rèn)為,這段話透露出的孤獨蒼涼,恰是毛澤東晚年的真實心境。這與林彪事件對毛澤東的心理打擊有關(guān),也與其晚年的政治生活有關(guā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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