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森豪威耳的孫子戴維和尼克松總統(tǒng)的女兒朱莉是夫妻.1976年1月1日他們訪
華.出乎他們意料,毛澤東要見他們.說實在的,不少外國元首來中國訪問,都難得見上毛
澤東,而他們雖是卸任總統(tǒng)的兒女,又是一般的美國人,能得到如此榮耀,確實喜出望外.
戴維和朱莉在結(jié)束會見之后,乘著轎車沿著中南海奔馳.戴維默默的坐著.朱莉問:
“你對他有什么印象?”戴維足足有五分鍾沒有開口.來到長安街了,戴維說:“10里之
外,就可以呼吸到他的個性.”
一
當(dāng)戴維第一眼看到毛澤東的時候,竟微微涌上來一股心酸的感覺.他的客廳很暗,有人
影,但幾乎完全鎖在黑暗之中.隨著戴維的走近,一些燈相繼打開,毛澤東毫無遮咀地出現(xiàn)
在客人面前.他顯得很蒼老,比他的年齡蒼老得多,比人們的想象更加蒼老.他的頭向后仰
著靠在沙發(fā)上,頭發(fā)有些亂.嘴張著,還在動,仿佛在艱難地吞食著空氣.
戴維和朱莉很快走到他身邊了,一個女護(hù)士用手去梳平他的頭發(fā).他開口了:“你在看
什么?”顯然是戴維的凝視引起了他的注意.“我在看你的臉.”戴維說,“你的臉的上半
部很...很出色.”
聽完譯員的翻譯,他說:“我生著一副大中華的臉孔.”
美國人談到他的時候,很愛使用一個字眼:巨人.盡管他們不那么尊重他,但絕對把他
看成一位巨人.砸碎一個世界的人就可以稱為巨人.他砸碎了,而且相當(dāng)徹底.可現(xiàn)在,巨
人垂垂老矣,連頭發(fā)都要別人替他撫平.
他們握手,戴維的心一動,他的手不老,很光滑,很溫暖,很柔軟,甚至有點(diǎn)過份柔軟
了.這就是那只曾經(jīng)握住中國歷史的手嗎?
戴維凝視著他,他依舊坐在沙發(fā)里,因而這種凝視就變得居高臨下了.極少有人能從這
個角度看他.其實,能從這個角度看他,能發(fā)現(xiàn)作為一個人的全部聰明才智,戴維此時正有
這種感覺.
毛澤東對戴維說:“中國人的臉孔,演戲最好,世界第一.中國人什么戲都演得,美國
戲,蘇聯(lián)戲,法國戲.因為我們鼻子扁,外國人就不成了,他們演不了中國戲,他們鼻子太
高了.演中國戲又不能把鼻子鋸了去.”
戴維終于控制不住自己,臉放晴了.照相機(jī)快門聲炒豆般地響成一團(tuán).霎間,客廳里一
片白.
二
他們在他身邊坐下,朱莉拿出一封信遞給他:“我爸爸給你的.”
“總統(tǒng)先生的腿怎么樣了?”毛澤東問.
“好多了.”
“好好保養(yǎng)他的腿,他說過還要爬長城呢.把這個話轉(zhuǎn)告總統(tǒng)先生.”
戴維插話:“他已經(jīng)不是總統(tǒng)了.”
“我樂意這么叫他.”他說.戴維無語.
“不就是兩卷錄音帶嗎?”他接著說,“有什么了不起?當(dāng)你手中剛好有一臺錄音機(jī)的
時候,錄下一次談話有什么錯?誰讓你們美國有那樣多錄音機(jī)!”
戴維說:“這個問題很復(fù)雜,關(guān)系到西方政治.”
“西方政治?那是假的.”
戴維聳聳肩,明知說也沒用,乾脆退卻.
他不退卻,轉(zhuǎn)而對朱莉說:
“馬上寫封信給你爸爸,說我想念他.”
“我這句話,可以登報.”他補(bǔ)充說.
戴維的眉毛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.這句話不是說給一個人聽的了,而是說給二億人聽
的.
“現(xiàn)在,在美國,”戴維沉吟道,“反對我岳父的人很多,還有人強(qiáng)烈要求審判他.”
“好,”毛澤東說,“我馬上邀請他到中國來訪問.”他略加重語氣,“馬上.”
戴維的臉拉長了.他覺得自己被這句話傷了一一一作為美國人而不是作為前總統(tǒng)的女
婿.
毛澤東又轉(zhuǎn)向朱產(chǎn):“信里再加上一筆,說我等待你父親再次來中國.”戴維緊緊地咬
著嘴唇,為的是不讓一句話迸出來:”如果白宮邀請已經(jīng)下臺的劉少奇到美國進(jìn)行友好訪
問,你們會做何感想?”他把這句話殺死在肚子里了.
三
“剛才在來的路上,我們看見很多人在聽廣播,”戴維說,“在聽你新發(fā)表的兩首
詩.”
“那是我1965年寫的.”
“大多數(shù)的美國人都認(rèn)為你首先是政治家,然后才是詩人.可安娜·路易斯·斯特朗
說,你先是詩人.在延安時,你同她談過詩.有一句話給她印象太深了.那句話,你是指著
自己的鼻子說的.你記得你說的什么?”
幾乎是40年前,他站在陜北黃色的高原上對斯特朗說:“誰說我們這兒沒有創(chuàng)造性的
詩人?”他指著自己,聲音提高了一倍:“這兒就有一個.”
此刻,他臉上浮出沉思的神情,喃喃道:“這兒就有一個.”
“你的詩有很多讀者,”戴維說,“但相比之下,你的著作讀者更多.因為你的著作印
了十幾億冊.“戴維想說,”比「圣經(jīng)」印的都多.“但斟酌一下,改了口:“是地球上印
得最多的書.”
“我的那些書沒什么好讀的.”他說,“我在里頭寫的沒什么教育意義.”
“你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,并改變了世界.”
“改變了世界?”他笑了,“不可能.我沒有那個能力.你看,”他朝沙發(fā)右側(cè)努努
嘴,那兒擺著一個地球儀,“地球那么大,大得象個西瓜,怎么改變的了?”可他臉上分明
帶著一種切西瓜的痛快神情.“我只不過改變了北京付近很少的一些地方.”
戴維笑了:“說得好.”
他突然問戴維:“你們吃中國菜習(xí)慣嗎?”
“不習(xí)慣.基辛格說,美國人一吃中國,腸胃功能就不正常.”
“我的腸胃功能也常常不正常,猶其是在北京.”毛澤東頓了頓,“只有在戰(zhàn)爭中,我
的腸胃功能最正常!
“中國不會再有戰(zhàn)爭了.”
毛澤東提高了聲音問:“為什么?”
“因為中國人愛好和平.”戴維為自己得體的回答感到高興.
“誰說中國人愛好和平?”毛澤東的語調(diào)突然變得咄咄逼人.“那是瞎說.事實上,中
國人很好斗.”他顯然覺得意尤未盡,補(bǔ)充說:“我也是其中一個!”
“在沒有戰(zhàn)爭的情況下,和誰斗呢?”
“不打仗,也有敵人,各式各樣的敵人.”
“按我的理解,你說的敵人是指右派,是這樣嗎?”
他向戴維送來一瞥,笑笑,笑得很神秘.“不,錯了.恰恰相反,我喜歡右派.你岳父
算是右派吧?在上次美國大選期間,我投了你岳父的票.戴高樂是右派,希思首相也是右
派,我喜歡他們.將來我還要投他們的票.”
四
一個女護(hù)士走進(jìn)來,把一個托盤放在他身旁的茶幾上,盤里有一杯黑水和幾粒藥片.戴
維知道那黑水定是中藥.女護(hù)士把藥片放在他嘴里,然后端起黑水送到他唇邊.他呷了一
口,皺眉,顯然很苦.他呷第二口,微微一動,中藥溢出來一些,他胸前頓時濕了一片.
他對護(hù)士說:“你去吧,我自己喝.”
“一定要喝.”他點(diǎn)頭,幾乎是順從的.
護(hù)士走了.他抓住杯子,手抖的很歷害,仿佛抓著一塊冰.他握住杯子,不動作.隔了
好久,他把杯子拿起來了.晃動,劇烈地晃動,好像要墜落下來,最后穩(wěn)住,再晃動,再穩(wěn)
。侵皇衷诒犜蛷d里一片寧靜,讓人心里發(fā)慌.漸漸地,他臉白了,戴維的臉也白
了.他拿的是一杯藥嗎?絕不是,那是一大杯信念和力量.他把藥喝光了.戴維覺得這是一
種完成或完善.
他深深地望著空杯子,目光是傷感的.“我老了,我的負(fù)擔(dān)太重了.”
“你的心仍然年輕.”戴維說.
他仿佛沒聽見戴維說的話,許久,才喃喃道:“一個人如果負(fù)擔(dān)太重的話,死是最好的
解脫方法.”
五
空氣太緊張了.戴維連忙挑輕松的話說:“我岳父讓我轉(zhuǎn)告一句話:他希望能在美國見
到你.”
“美國?”他輕輕地說,把頭轉(zhuǎn)向沙發(fā)右側(cè).
地球儀顯得沉著而含蓄.面對他的是世界最大的孤島澳大利亞.
“我不想去澳大利亞,我想去美國.”
他說:“澳大利亞在地圖上看看就怪讓人寂寞的.”
“40年前,你對埃德加·斯諾說過,”戴維說:”你渴望去美國旅行,特別是加利福
尼亞.”
“加利福尼亞讓人感到親切,”他說:“因為離中國最近.”
“為什么你不找個機(jī)會去看看哪?”
“到美國去要坐飛機(jī),他們不讓我坐飛機(jī).”
“如果我沒記錯,”戴維說:“你一生只出過兩次國,而且都是去蘇聯(lián).”
他點(diǎn)頭.
戴維說:“美國比蘇聯(lián)好玩多了,你真應(yīng)該去.”
他緩緩開口:“不會有這個機(jī)會了.”
會談快結(jié)束了,他的一只眼睛幾乎是閉著的.
戴維最后一句話是脈脈含情的:“祝你健康長壽.”
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了,一臉警覺的神色: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但很快又閉上了眼.
他堅持要親自送戴維夫婦到門口,他被攙扶著,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走動.
“我不會送你們什么東西,”他對戴維說,“因為我無求于你們美國.在延安時,斯大
林給我們送吃的和用的,可我只送過他一次東西,是一包紅辣椒.他送的槍炮和物資,都是
工人農(nóng)民生產(chǎn)的.我送的紅辣椒卻是我親手種的.我們打了個平手.” |